(四)棠下村村民
钱江是钱三小时候玩得很好的伙伴。钱江比钱三年长一岁,其实准确地说也就是几个月而已,但在辈分上却跟钱三的父亲同辈,是钱三的叔父辈。因此钱三偶尔也会称钱江为江叔,但在心理上,钱三觉得钱江和自己完全是同辈人。同样地,钱江的父亲和钱三的父亲也是同样的关系。
小时候钱三和钱江一起玩,后来又一起上小学。但后来钱江的父母到外地去工作,所以钱江一家也搬到外地去了,一年当中几乎只在春节回来家乡一次。因此钱三也只有在春节的时候能见到钱江。但这完全没有隔断两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每到春节时,便是两人聚在一起疯狂玩耍的时候。从外地回来的钱江,每次都会带回一些外面的事物和信息。没有走出过小镇的钱三,对这些新鲜的事物和信息充满了好奇,在对钱江充满景仰的同时,也憧憬和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在钱三和钱江开始学习写作文后,他们便常常以书信往来,在信中谈两人各自的学习和生活的情况,并互相鼓励。后来钱三家中发生变故,钱三和钱江的关系也没有改变,两人仍然常常以书信联系,保持着很好的感情。
后来高中快毕业的时候,钱江一家回来本地市里买了房子。记得有一次,快放寒假的时候,钱江及其父亲骑着自行车到钱三的学校来看钱三。见到钱江父子俩,钱三很是高兴。
一番寒暄和聊天过后,钱江父子就要离开了。看着钱江父子俩骑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钱三先前高兴的心情没有了。钱三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伤感和惆怅。那是钱三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而父与子,又是一种怎样的概念。钱三和钱江年龄相仿,钱三的父亲和钱江的父亲也年龄相仿,然而就是因为钱三父亲的意外离开,钱三的人生似乎已失去了很多。假若钱三父亲尚在,他肯定也会在这个时候经过学校来看看钱三吧。
后来钱三到北方求学后,和钱江的联系就少了。钱江考取了广州的学校,虽然钱三在每次北上南下中都经过广州,但由于种种原因,钱三都没有机会去找钱江一聚。钱三出来工作后,钱江也出来工作,两人的联系就更少,只是偶尔在QQ上碰到了聊过几次和通过几次电话,曾经的书信联系早就没有了。
尽管这样,钱三这一次辗转到广州,还是首先找到了钱江。钱三要先在钱江的住处借住几天。很凑巧,钱江也是在环市路区庄附近上班。
钱三已记不起来有多长时间没有和钱江见过面了,印象中大概有三四年吧。两人再次见到,彼此之间似乎多了几分拘谨。
几年不见,钱三发现钱江变了许多,人看上去成熟稳重了许多,从言谈举止间似乎能感觉到他这几年经历了不少事情,不再像以前那样活跃、爱动和健谈。其实钱三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大家都被工作和生活打磨得少了几分稚气,而多了几分圆滑和世故。毕竟这几年大家的经历和际遇都不一样,自然感情也有些疏远了。想从前两人在一起玩时是无话不谈。钱三不免在心中暗自感叹,时间真是可以改变一切啊。
钱江所住的地方是在天河区中山大道边上的一个叫棠下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在广州很有名的大超市,还有一处有些名气的花园式楼盘。然而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也很有名的地方,那就是棠下村。
据钱江介绍说,这里原先是一片农田,只有几个村落散布其中。后来随着广州城市建设的发展,中山大道两旁渐渐建起了很多楼房,交通也变得十分便利。棠下村当地的村民便在自有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很多相对简易的民房,出租给到广州工作就业的各路人马。收取房租便成了当地村民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这便是广州“城中村”的原生态。
钱江说,棠下村东边与棠下村紧密相连的棠东村,情况也完全一样。如此说来,钱三完全可以将其统称为“棠下村”了。
沿着中山大道,整个“棠下村”──当然是钱三所统称的“棠下村”──长有两三公里,宽也有一公里左右。在这个面积达两三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民房,三四层至七八层高的不等。沿着中山大道,自西向东方向的左边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牌坊,共有好几个牌坊。钱江所住的位置就在中间的一个牌坊里,从棠下村公交站下车后,从前面的人行天桥或人行横道走到马路对面,继续往前还要走较远的一段距离。
从公交车上一下来,钱三就感觉到这里旺盛的人气。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流,看上去大多数是与钱三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钱江说,因为这里离师大暨大尤其是师范学院都很近,而且房租也相对便宜,所以很多学生毕业后便到这里来租房住,上班后便在这里住了下来。这里原先治安很差,后来经过整治,还成立了棠下村治安保卫委员会,有专门的保安队伍,所以治安便好了很多。现在住在这里的人虽然很多,但不会太杂和太乱。
从牌坊的主道进去后,还要拐过几条小巷,才到钱江的住处。走进牌坊里面,钱三才知道,除了连接牌坊的那条主道稍宽阔一点外,其余的巷子和过道都很狭窄,楼与楼之间靠得很近,并且每幢楼房都有好几层的高度,所以阳光几乎被挡住了,即使白天都显得光线很暗。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森林之中。
钱江所租住的是一个一房一厅的房子,空间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简洁,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有且都配齐了相应的设备,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几天钱三就要临时充当钱江的“厅长”,独占几晚客厅的那张沙发床了。
钱江说,广州有很多城中村,以前比较大的有冼村、石牌村等。但后来随着广州城市建设向东发展,棠下村便发展起来了。这里起码聚集了二十万在天河区附近上班的白领,所以人员相对单一,这也成了棠下村的特别之处。
从棠下村到岗顶、天河城及体育中心直至环市路区庄一带,的确交通很方便,有很多条公交线路贯穿其中。对于在这些地点上班的很多人来说,租住在棠下村无疑是首选。钱三无从验证钱江所说的二十万这个数字是否准确,但钱三只是简单地观察后便发现,在上下班高峰期,从早上7点到10点,晚上6点到9点,这里人流量一直很大,中间从没有间断过,十万级的数量大概是不用怀疑的,甚至说远不止二十万这个数字。
在北京的时候,钱三也见过北京的很多村落,这些村落一般是分布在二环内或四环以外,比如前门大街西边的大杂院,朝阳区的梆子井、定福庄、三间房,海淀区的唐家岭,还有很多钱三叫不上名字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当地村民也将自家院子里的房子出租给到北京工作就业的人。也许是了解有限,钱三当时还没有听过“城中村”这个概念。
然而与棠下村相比,北京的这些地方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北京的这些地方,一般来说房子分散,几乎是清一色的平房,房子简陋、矮小、破旧,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多人共用一个水龙头,房门大多数是木门,一把锁就搞定,几乎不用担心被人破门而入洗劫财物;人流量也基本上不大,或者说根本谈不上什么人流量。
而棠下村,方圆两三平方公里的范围,密集的楼群,大量的人流,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三四层至七八层不等的高度,粗钢条的窗户和层层加锁的大铁门,专门的保安队伍,临主道而开的各种各样的店铺,以及每天不断刷新的招租信息,都显示着这里已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产业的形态。而推动着这种“产业”发展起来的,就是当地的村民以及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广州新白领。
如今,钱三也成了这些广州新白领中的一员,走进了棠下村。
于是,在钱江的陪同下,钱三也开始在棠下村寻找房子了。对于初到广州工作的钱三来说,租住在棠下村,无疑是比较可行的选择。因为和钱三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钱江,就住在这里,而且他的公司也和钱三的公司一样是在环市路区庄附近。
这天下班后回到棠下村,钱三又和钱江一起去看房子。看了好几处,终于找到一个一房一厅的房子。厅足够大,自带一把吊顶风扇,房间也不小;而楼层也不高,在二楼。总的来看钱三对其还算满意。
房东姓陈,女的,看上去大概五十来岁,在北方钱三就可以叫她为“陈阿姨”了;在广州,广州话──或曰粤语、广东话──的叫法自然就是“陈姨”。
看得出来陈姨是个实在人,所以钱三和钱江两人跟她简单地讨价还价后,便定下来了。先交订金,等搬进来后再退回订金,并交一个月的租金及押一个月房租的押金,以后每月收取当月租金,必须住满三个月后搬走才能退押金。
第二天下班回来后,钱三便搬进来了。然而过了一晚后早晨醒来的时候,钱三发现房间里竟是一片黑暗,走到厅里一看也是一样。钱三以为是天还没亮,于是又看了看时间,结果一点也没错,就是钱三设定好的上班起床的时间,这个时间肯定天已经亮了。
钱三打开几个窗户往外看了看,又走到那个小阳台外看了看,结果恍然大悟。原来窗户和阳台外面都被邻居楼房砌得很近的墙壁挡住了光线,虽然天亮了,但屋里却暗得就像晚上一样,几乎见不到一丝亮光。
原来那天看房的时候是在晚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屋里光线如何,钱三当时一时疏忽也没有向陈姨问清楚,而且也没有想到等白天时再来看一次房。就连在棠下村住了那么久的“老江湖”钱江,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两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钱三心中不免忿忿不平起来,恨陈姨当时一点也不提起光线的问题。但是卖东西的有谁会说自己东西不好的呢?怪就怪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吧。
不就三个月吗?忍忍就过去了。钱三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
就这样,钱三和二十万广州新白领一样,成了一名租住在棠下村的“村民”。
早上,“村民”们一个个穿得有模有样,精神抖擞,步履匆匆地赶去挤公交车;晚上,又从各个不同的地点挤公交车赶回来,下车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村里。就像到处去觅食的动物一样,早出晚归,所以需要临时找一个窝住下来。在北京的时候,钱三何曾见过这阵势?
尽管是在棠下村这样一个地方,钱三依然能见到许多俊男美女进出其中。有一对对的情侣,或三三两两男的或女的同伴,或独自一人的,同为二十岁左右至三十岁左右之间的年轻人。在这里,钱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欢声笑语,一种积极向上的因素,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然而钱三并不喜欢棠下村这个地方。密集的楼群,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这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充其量只是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地。在这二十万的广州新白领当中,大概也不会有几个人喜欢住在这里,大家都是为了心中的追求和梦想而暂时租住于此。
钱三及与其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钱江,在此之前不认识这二十万的同龄人,在这之后也可能不认识,但是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走进了棠下村,租住在棠下村,成了棠下村“村民”。在这一刻大家的距离是那么近。真是“殊途同归”。
历史也许不会记住有关棠下村的故事,但将来,这些曾经租住在棠下村的“村民”们,或默默无闻,或功成名就,在他们的人生轨迹中,都曾经有过一段有关“棠下村”的经历和故事。